沧海一笑

现在不认识,早晚有一天得认识,着什么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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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樱】夜奔

*没有三观警告。

*一个“不好啦!大太太把二太太拐跑啦!”的故事。

老爷:???



人生短短几个秋,不醉不罢休。


海边的镇子住着十几户人家,有一个员外。镇上春社时最热闹,偶有来杂耍唱戏兼卖货买人的班子,海内外俱有,流散四方一般也不会长驻。

这员外过了而立之年却一直没有娶亲,这年总算娶了个老婆,原是本地戏班的小姐,本家姓王,泼辣爽利,常去看戏的没有不认识她的。后来王家举家上京去了,丢下这个过了许嫁年纪的闺女终于出了阁——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间或王家小姐早有些不清不楚假凤虚凰的传言,不然怎么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呢?当下正值新婚燕尔,大家又都愿意网开一面只在背地笑一笑,好在王小姐还算十里八乡的美人,识得几个字办事又利落,茶余饭后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小门小户的人家不抵那高门大户,暗流涌动还讲究个不能太难看。这里四方的天,厢房挨着厢房就连刀子都看得明晃些。员外娶了亲只消两年光景便鸡飞狗跳起来,据左邻右坊说两口子在家动刀动枪的闹到子时还不消停。“初时也是好的啊”,巷口抱着孩子的奶妈说如胶似漆过几天,还是这样了。

原因便在坊内甚嚣尘上,有说是因为夫人生不出孩子的,有说是因为员外纳妾夫人忌妒死活不许的,还有说是员外夫人做小姐时就耐不住寂寞趁丈夫不注意偷人的——五花八门莫衷一是。总之春社后确实又有顶花轿从侧门抬进来了,还是个唱戏的东瀛姑娘。再过些时这王夫人就病倒了,三五日水米不进,听丫头老妈子说眼看着是不行了。

今日太平无事,员外正得了清净想晒太阳,后院的婆子就急匆匆跑过来,

“老爷不好啦!夫人她不见啦!”

还不等员外反应,正房东侧的丫头也冲过来撞在柱子上,

“老,老爷——二奶奶…二奶奶也不见了!”

什么?!

员外的手痉挛似的抖了一下,茶盏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月黑风高,正是爬墙的好时候。

男人这几天为内府的事心烦的很,独自睡在书房谁也没理,“务必把那妖妇关上几天!”趁丫头婆子都睡下了,她施展技艺飞出窗去,搭了凳子爬上掉了漆的朱墙。月色如水,女人脱鞋踩在梁上身轻如燕,最终越过墙来到冷院前。看守的婆子已经睡着了,她轻轻走上前去叩门,

“小姐,小姐……你睡了么?”

无人回应。

寒鸦祭枯藤。脚冻得厉害,她提鞋推门进去,屋里只有一豆灯影亮着,冷水丝浮扣在那双玉足上。所见之处无不苍凉岑寂,剥落皲裂的旧桌上放着几盏搪瓷粗碗,连光也快油尽灯枯,叫人想起不久前洞房花烛便觉无限凄凉。屋内有人咳了几声,她强忍住泪,上前打探捂在薄被中的人,

“小姐……您怎么落到这步田地——姐,姐姐,你说话呀——”

“啊,你来啦。”

床上的人好歹掀开被角看她一眼,原本珠子似的眼睛浑浊无光,像掉进灰里丢了魂似的。她拨开她的手,

“还是不来的好……这种腌臢地方仔细伤了身子。被废之人罢,夫人何必如此。”

“姐姐这么说,叫我一生一世都难安宁,死了也下地狱!”

“夫人休要为我伤心难过,来年您若顺他的愿生个大胖小子不难永保荣华。我这种人还是及早忘记的好。”

“原来,原来您便这样看我……”

面上的一丝红晕很快为苍白压下去,她颤抖道,“好!我白费了这个心!你也大限将至,我还不如死在你面前,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拔下头上的簪子就往喉间刺,说时迟那时快,也不知哪来一股罡风将簪子扇出老远,插在床柱上步摇仍自晃动。

“你……”

“唉,你还是这个样子,有话好好说。”

一只手轻柔地拭去一滴未落下的眼泪,

“做什么寻死觅活。”




冬日晴朗。员外出门吃酒去了,春燕一手推开紧闭的门,侧房新拨的丫鬟婆子赶着叫大奶奶,她手一挥让人都下去自己往里来。

但凡员外府里的人无不纳罕,这老爷新纳了妾还不等来拜见,原来府上的正室夫人就三天两头过来打望竟似自己娶了一般毫不避讳,说是娥皇女英亲如姐妹么,家人眼中大奶奶又都是冷着脸走出去的,说是过来训人让新妇收起狐媚子样儿么,每次又兴冲冲跑过来像自己着了迷一般。再说要教规矩大可以打发人叫小妾过去方不失了身份,这家大奶奶仿佛妾侍那儿有什么宝贝似的没事也要去坐一坐,如胶似漆让镇上凡有姬妾的人家无不羡慕员外坐享齐人之福。

只有员外内心隐隐发毛,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原本买妾回来也是想气一气夫人让她收敛点,不要老是给自己难堪在众人前都下不来台。二才为香火。新妇确实温柔和顺较之原配不知强多少倍,员外也听过东瀛的女孩子都是这般宜室宜家,内心早生羡慕,可他没听过那边也民风开放,孩子可只认其母不认其父——就像这里的婆娘只被人嚼作凶悍泼辣却无人关注其也能架海擎天,谁爱听这些!众人的恭维他收了,内心的疑虑却越来越大。

所以今天员外打算亲自看个究竟。


“夫人万福。”

新妇午睡刚起,正在对镜理妆。簪子暂且放在桌上,燕子接过她手上的木梳柔和似少女,在镜中映出两张脸时笑道,

“旁人我都打发下去啦——无人时你还是叫我作「姐姐」吧!”

“小姐今日得空,可是账都算完了?”

“你倒替我操心,想接我的班不是?”

“那您可得小心了,免得哪天真被小女横刀夺去,后悔都晚啦!”

“小浪蹄子真不害臊!不给你点厉害瞧瞧就不知道姑奶奶是谁!”

“啊哟奶奶饶命,再不敢了!”

两人就地闹起来,女孩子叫道头发又乱啦。奶奶道怕什么再给你梳好的就是!枕上鸳鸯做撕打状,过了一会才静下来,风动瀫纹平。女人又给新妇拆了发重新梳起,边梳边问“他有没有为难你?”新妇摇了摇头。她将青丝盘好挽做一个髻子,将藏在袖中今晨新采的秋菊簪进去,点头说“好了”。那女孩子方回过头来。

“好看么?”她轻声问。

女人没有回答,而是同样轻声问道,

“这样的火坑,你为什么还要跳进来?”



“好,好!老爷要纳妾天经地义——我低贱人家的丫头也不敢管!我高攀了老爷,老爷不如把我休了另寻好的!”

“你——你怎么今天还说这话!我什么时候看不起你过,成亲后哪一点对不起你!”

“是,老爷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老爷!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害得老爷没有一儿半女是我的错!谁敢说老爷的不是啊!”

“混账!这叫外人听去像什么话!”

两人越闹越凶,谁也听不进谁说话。员外对夫人说你留在我家短不了你一口饭吃,将来偏房生了孩子还是叫你做母亲——原是你家不要你了我才接你过来,你以为你还能去哪!夫人冷冷道您不必为我操心,总之我出阁前立过誓,入门后有我没妾,有妾没我!我已失信于人断不得再失信于自己啦!员外听后震怒,你果然在出嫁前就有人!摔门出去了。夫人气急攻心,终于没止住放声大哭我是不是清白的,你还不清楚吗?!

静言思之,躬自悼矣。窗外的月亮还是那么寒冷苍白,娟娟的影就像她的身体一样。春燕冷静下来又想起丈夫平日的万般好来——他实在不能算作一个彻底的坏人,只可惜女人在他眼里并不算人,只是需要呵护的器具,不高兴时当然可以任意处之。难道是谁叫他命中无子么?他先前的人都没留下子嗣,到了她这也没有动静。他是一个「温良恭俭让」的人呀,可谁敢跟「香火」过不去!员外说是没问题,王夫人悄悄托人看过也说无妨,难道真是注定?怀揣着往日情分,她终于还是坐在了喜宴上。

可新妇拜见大奶奶的时候因为紧张或是什么别的绊了一跤,盖头掉了下来叫人慌慌张张拾起,彻底将王夫人也吓得没了血色。

怎么是你?!



“小女先前说过要追随小姐到天尽头的。”

员外新纳的妾拉住夫人,首次摒退左右时她也是这样拉着春燕泣道,

“小姐不等我,自顾自出嫁了……我没有办法,也只能跟您嫁进来。”

“你!唉!各有各的难处——你要是不为难,当时也不会跟随父兄回东瀛了呀!”

“是啊。”

女郎的目光也凄凉起来,

“身为女子,在这世上便有许多不得已的难处……许不许嫁为什么不能由自己说了算?您一定也受苦了。”

她忽然抓着她说,

“我不敢怪您的!您也…您也不要怪我呀!”

“又说这种话!谁比谁好呢——他到底有没有为难你啊,你知道他那个……哈哈。”

燕子岔开话题比了个手势,女郎面色微赧把她拍下去,轻声笑道,“老爷当下惟愿要个孩子,是男是女都不要紧的……生了一定叫您做母亲,您放心好了!”

“你别把我跟他放在一起——生不生跟我有什么关系!呸!我偏看不惯!”

春燕叹了口气又将女郎搂在怀里,幽幽道,

“傻孩子,到时候只有你是最辛苦的……只怕孩子脱了娘胎就要把你扔到一边去啦!没人疼没人管的,你还不为自己打算。”

“谁说我没人管呢,我有您啊。”

“我算得了什么!对啦,你有‘老爷’!他是不会不管你的,你好歹是孩子亲娘,这便和别人不一样——”

“我不要孩子老爷,您在我心中永远是最重的。”

“说什么傻话!有了孩子也由不得你啦,女人家!”

两人偎在一起靠了好一会,燕子轻声道,

“其实他也不算坏人,就是过不去这道坎……委屈你了!”

“我没什么委屈。有了孩子您也能放心了。”

“你怎么这样没有‘自我’呀!”

“什么‘自我’?”

那双黑瞳抬起来,清澈中映出她的倒影。无限感慨,春燕捧住女孩的脸和细小的额头相抵笑道,

“只恨我不是小子!你嫁给他还不如‘嫁’给我,他让你做小,我让你做大——而且我一生一世再不看别人第二眼!”女郎亦泫然道,“您说什么啊,您也是女人又,又怎么娶我呢……”燕子默然是啊生成男身真就这么好么。新妇笑道那还是女身好些——

“放肆!你们好大胆子!”

墙边的人终于听不下去了——果然内室不定外事不宁!终于让他找着原因了,历来对妖妇当然是严惩不贷的,这时他想不起夫人往日的好了,只是那磨镜之类的丑事始终在心上攀爬不宁——居然真有这样的女子!这还了得!他瞳孔颤抖,眼光气得发直。新妇跪在地上求他,女人只是冷冷看着他。

“不许替她求情!”

他怒吼道,像头受伤的雄兽,

“我教训完她,再来收拾你这贱人!”



后面的事合府上下都知道了,先进门的大奶奶被赶进了别院,老爷本来还要叫人牙子来把姨娘带走,可她那天见两人吵架吓得晕了过去,叫郎中来看了看这事便没了下文。

所以樱今夜是专程来看小姐的。

“您别这样……您说话啊——”

樱摇晃她,

“有什么委屈,您对我说。您不要再像以前一样瞒着我了呀!”

“是啊,是啊……以前我也这样,以至于错过时机不得回头,可辰光毕竟是不能倒流的,樱,我们回不去了。”

床上的人黯道,

“我还不如早点断了气,叫他把你扶正,你有着落也算了我一片心。”

“您这是什么话!”

樱不管不顾叫道,

“您死了,我跟您一块去!谁也不能拦着我!”

“你真愿意跟我走?”

“当然!”

“好,我们现在就走!”

女人掀开被子从床上跳起来,脱下里衣露出一身玄色的贴身服,月光流泻其上,当真像只振翅欲飞的燕子——

春燕连日外事不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男人在她床边时便一动不动死了一般。他叫她的乳名,燕子,你怎么对得起我!春燕说我怎么对不起老爷——老爷是想用「无出」还是「淫/奔」休我?男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只要你忍一忍点下头,我们何必闹到这步田地!她轻声说不,你折磨我比谁都厉害……你,你根本瞧不起我!

可谁瞧得起她呢……在这个“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的时代,谁瞧得起她?真正把她当人看?

男人最终头也不回走了。女人心灰意冷,想起自己也曾想一心一意跟他过日子,怎奈……唉!不!她转念又恨恨想到,不,不,我才不要这么虚伪,找理由为自己开脱!我便是这么狠毒,这么可恶,他能把我怎样!她料到樱今晚会来看她,躲在被里继续装病。樱要真有这个打算,她们就此远走高飞,要是没有她便先走一步,从此再不回来。无论如何,「王夫人」是就此死了。

女郎怔在地上,对这突然的转变还没习惯,却在女人向她伸出手时擦干了泪,

“好!”



“怎么了?”

翻过那一面漆黑的墙,外面就是熟悉而崭新的世界,春燕却看见樱在这时停了下来。

“燕,我……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等我们出去再说——”

“我有孕了。”

月影晃动,她看见自己的影子也晃了几下,究竟是人在动还是月在移?樱扶住她,

“您怎么了……要不要歇会?”

见人始终低着头,樱攥着衣袂更加紧张,仍捺下心中隐隐升起血浓于水的不舍笃定道,“您是不是,是不是嫌弃……我,我到了外面有法子把孩子拿掉的!您相信我啊——”

“不。”

她终于抬起头看她,褐色的眼中却有浓重如铅一般沉重化不开的色彩——能把我怎样?春燕苦笑道,

“我又不是男人,哪会在乎这些……只要是你生的都是我的孩子。爱管我叫爹就叫爹,爱管我叫‘妈’就叫妈——还是叫‘爹’吧,毕竟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不能再抢了你的呀!”

“那,那太好了!”

“嗯……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说!”

她牵住她,两人一起跳出围墙。

“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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