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东】心路
*旧事。
“都教给他了么?”
有些时日没见到他了。
庭院深深。菊半踞在榻上收拾旧物,微光中细粉蹿金。瓶中插着新剪的花,旁人披发卧在窗前坐没坐像,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余光瞥见他整理信件随口问道,
“小菊啊,我在这天是不是有写过一封信给你,你还有印象吗?”
“信?”
拾掇的人停了一下,恰逢茶水烧开了,晨曦中吐出一片白雾。立起身,菊经过他时垂目道,
“没有的事……您一定是记错了。”
“不会呀——我记得有那么一封,只不过你向来没有回过我。”
“您的记忆那么长,一定是和什么其他的信笺记混了吧。”
“不会不会,其他的倒有可能,这一封绝对不会。”
旁人调出手机,搜出照片给他看,
“你看现在多方便!前些天我在博物馆看到旧物才想起来。你怎么到今天也没回呀——”
“大人。”
宫阙。衣紫笼冠,金线刺绣,一片雪色中王耀走下台阶。宫人见他合十行礼道,
“鸿胪寺还在等着呢……您——”
“嗯,我知道了。”
他思索片刻,终于走进内室将头冠交与宫人。
“该教他的都教与他了吧?”
“回大人,都赐予了。”
“形制,品级,服色……一样不少?”
“是。”
“那便好了。”
换上缁衣,男子远望窗外的雪。墙角尚有梅枝数缕,傲骨幽寒,不肯俯就。他颔首道,
“就不用我去了——你替我回吧。”
“可是,大人。”
宫人顿了顿,
“依咱家所见,那边可是等了一夜呢。”
“哦?”
“直至三更方才灭灯。陛下虽言不必多礼,然也不得怠慢。”
是吗……王耀想了想。双方文书间均言只愿永结同好,然圣上早觉其中另有他意,乃为平起平坐尔,如何使得?是也近也不是,淡也不是,只得泰然处之,留待日后明其心意,此事便系在裴大人*身上。如此他所能授的便只到这里了。
既然那孩子想要的东西都已得到了——
“那么,你去替我取支笔来,我写封信明日与国书一并交与他。”
“是。”
哪有什么信呢。
打开旧门,一个人走进地下室尘封已久的故纸堆。半跪下来,他举起手电照亮四方,在一层一层的灰烬中寻找起来。
有也早就……
“有劳公公。”
今晨寒梅未著,门庭又敞一夜。花骨在寒风中恰如丹珠点点,真诚而热烈,似红笺小字。画屏冷鹧鸪,暖炉薄炭已灭,宫人走进殿中将信交与客居于此的人。男孩的口音不甚明晰,尾调有些不阴不阳,但听得出刻苦练过——他含笑接过信,宫人拉了拉衣襟,只觉得这敞了两夜的房子钻心的冷。
“使君久等了。”他倾身道,
“连夜边关告急,明公政事缠身,实在走不开——您有何书信,也可由咱家代为转交。”
“这样啊。”
男孩敛目思索,淡淡的眉眼低垂,
“有劳大人,在下昨晚也临了一首赋呢……”
“果然还是有的吧。”
背后忽有人说,黑咕隆咚地看不清身影。他没有回头,道,
“陈年旧物不与风尘……您再放些进来,这里的东西就都毁了。”
“你还记得,是也不是?”
“记得又怎样,不记得又如何呢?”
既然是幽微清苦而不能言表,不被注视的情感——
他灭了灯。
什么都不会变的。
“爱惜古物的您定不愿看到如此惨剧吧。”
“确实。这种惨剧我倒是见多了。”
来者沉吟,
“托谁的福呢……”
他没答话,抽出一封老笺。回首望去,后面并没有人。
“诶——真的还在啊?!”
灯下,王耀举着纸张左看右看,
“这是影印版?”
“旧物还是交与专业机构保存才好,在下为收藏也只能拜托影印了。”
新的茶沏好了。菊道,
“您要么?”
“不用,你的茶太苦了。给我杯水就好。”
“知道了。”
“不过我说啊……这不是我写的那封吧。”
菊愣了愣。老王还在把玩那文书,
“字迹不像啊。”
“不是。原文已经遗失了——这是小野桑*后来补的。”
“喔,难怪。那原文呢?”
他将纸递过去,触到一双雪也似的手,静水流深微微颤抖,灯影恰似雪泥鸿爪映照其上,愈显昏晓深邃。细香浮动,王耀起身反手一握道,
“原文你看到了吗?里面还有我写的信呢,那时遗失可是死罪啊,你——”
“没有。”
菊抽回手,
“没有,抱歉。在下从没见过那封国书,千古疑案呢。”
“哦……说的也是。”
男人靠在旁边的墙上若有所思。菊静静地瞥眼瞧他,新的剪影落在那张脸上,看似比那时平和些,只不过有些事从没变过。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他应该明白了……朔风吹来如同海上门户洞开——暗香夹着满面风雪,菊关紧窗牅。一缕蝶影摇落,他背身片刻思量道,
“耀君,您还记得那晚在下拓给您的那封信么?”
“信?什么信?”
“没什么…我现在写给您听。”
“不必了吧!”
菊爬起来,确切地说他跑了起来,逃离另一个人的阴影。挥纸铺墨,动作洋洋洒洒早已不如当年蕴藉真挚,还有什么必要呢?在如今这个世界上,时间和效率才是一切,所有都被压成薄薄一张纸,通行在没有尽头的路上——而这条路他们早就分道扬镳了。
“王君亲启,”
他念道,
“闻明公近日身体无恙,仆甚为感激……然公政事匆忙,仆等臣下本应安守本分,不得为扰。非仆甚踞,此行未曾见君一面,是为遗憾之意不尽,故借词一首以抒己怀——”
“日/本!”
“‘乞君'...'谅之。’”
灼灼注视下,菊颤声念了一首词。
“‘……虽为女词,然适仆心甚矣。谨再拜以闻’——您知道么,及至后来王大人赠阿倍君曰‘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正中题‘举头闻鹊喜’,姑溪居士言‘此水几时休’都已是百年之后的事了。”
——往事后期空记省。
“您满意了么?”
他收起笔道。
“满意了就赶紧请回吧。”
“这,这可如何是好……此等行文称吾皇为‘倭王’乃犯我国体,让陛下知晓了,是要杀头的……”
“但这等文书是不得不带回去的啊。”
“混账!我也知道!只是——”
“请问两位有何烦恼?”
船就要开了。渡头未见春色,一片灰白。甲板上的两人见少年到来,各自恭敬往后退了一步。
“殿下。”
“二君为何争执?”
男孩还礼道,
“我等尚在大隋境内,若是此时便自相缠斗,岂不惹人笑话。”
“殿下见教的是。”
“可是为了国书?”
“这……”
两人相顾望了一眼。一人回道,
“正是。”
“与我吧。”
“这个——”
“在下自有打算,从此以后两位只当此物遗失便是……陛下那边我会处理,请不必担心。”
见他说的决绝,两人也只好行礼道,
“一切谨从殿下吩咐!”
哪有什么信呢?
他望着纷飞的绢帛,一缕一缕形似彩蝶,北风飘荡,烟火流散,宛如无疾而终的思念——
不可能的。
————
*裴大人,裴世清。
*小野桑,小野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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