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一笑

看房

蒸汽声穿过他的耳膜。

弗朗西斯睁开眼。

窗帘没有完全拉开，他亲手装的罩纱完美地分隔了多余的光线——外面的天气不太好，黎明前刚下过一阵小雨，现在也没晴朗起来。

“在烫衣服？”

转头朝声音的方向，一点点热气飘到弗朗西斯脸旁，他吸了吸鼻子——要把门后的烫衣板放下来只能搁在床边，亏他还能睡到现在。虽然挂烫机已经上市好几年，这位古朴勤俭的先生就是没有表现出丝毫兴趣，除去经费问题，弗朗西斯想大概还和他守旧的习性有关，按自己说，这老旧的熨斗早就该扔了。

“Bonjour, Mon Cheri ——哥哥的西装就在外面，能帮我也熨一下么？”

弗朗西斯摆出一个刚醒之人能露出的灿烂笑容，勉力快速拉开粘在一起的齿板，

“拜托你啦。今天有位重要的客户呢。”

“想搬家就快点起来。”

面前的人白了他一眼。

“别指望我——我又不是你的仆人，混蛋。”

“当然不，尊敬的阁下——”

弗朗西斯迅速爬起来套上衬衫，

“您是哥哥尊贵的管家呀！带陪床服务的那种——我们的爱情可是要写进浪漫传说的呢……”

他在被熨斗砸到前关上了门。

公寓在电梯井边，所以两人总是枕着房客的上下声入睡——对一个睡眠浅的人可算难熬。他走过地板会发出吱吱的响声，狭小的一室一厅挤满各种鞋子，背包，衬衫外套还有食物和书籍——床下还有几大只纸箱没地方放，高于底板把他们麻烦了一阵，不知亚瑟用了什么「亲亲魔法」才解决了。

叼着省吃买来的电动牙刷，或者这也是没有挂烫机的原因之一，弗朗西斯在镜中看见一张颓丧的脸——他的胡子又该修了，唉，人点背的时候胡子也长得快些……另一个人总是看不惯他的胡茬，“一副邋遢样”。弗朗西斯敢说更确切的原因应该是会在某些时间让他很痒……而且他敢用整个巴／黎的名声保证，他的胡子绝对是精心修过的！

喷了点香水，镜子角落里挂在墙边烫好的灰色套装让胡子笑了笑——弗朗西斯一直想买套白色的，将来或许还能在重要场合派上用场，不过现在么……

下水道又堵了。

将衣物取下来，弗朗西斯在尚有余温的布料上吻了吻。

地铁的味道还是那么乏善可陈，弥漫着一股厕所和死老鼠的气息……他要经过五站，有两站间断了会电让地铁停在了原处，使得弗朗西斯很想将早餐吃下肚的东西全吐出来——正在他忍无可忍之际，地铁开动了。

谢天谢地。

据说某块坐垫上还有人类已知的四千种细菌呢，也许刚好被他坐上了吧。

走出车站，弗朗西斯看了眼腕表。离约定时间还差五分钟时那个人来了。

今天的客户是个中国人，据说在世界各地都有房产，但弗朗西斯看他穿着打扮都很简朴，和柯克兰有得一拼然而一派年轻人的样子……好吧，有钱人都这样深藏不露么？

“你好吗？”

虽然弗朗西斯在来的路上练习了几遍中文，开口还是选择了母语……据说客户能听说一些简单的，他此前在法／国待过一段时日——

“撒瓦撒瓦？”

但是口音非常奇怪，让弗朗西斯想起了自己的中文发音，于是勉强和对方伸手握了握。

“……这个房子有些太老了。”

“是这样没错。但是，先生——”

打了个响指，弗朗西斯推开阁楼的窗户让景色涌进来——对面是老式建筑低矮的屋檐，鳞次栉比的小砖房，原味欧风，铁质黑色藤蔓下的招牌在晨曦中泛着微光，烘培面包的香气随之攀缘而上，掠过几片洁白的鸽羽。

“风景非常好，交通也方便——楼下就有地铁站，各种餐饮便利也一应俱全，绝佳的地段——您心里也就有数啦……”

“嗯，风景好是好。”

客户走过来瞧了瞧楼下的花花世界。

“但是不能当饭吃啊撸……价格我还得再考虑一下。”

这句话让弗朗西斯不太高兴。微微皱起眉，他没有发表自己的想法，只是说“好吧那我们去下一家”。

人生在世能有几年呢？为钱为财么？

下一处离这里还有些距离，两人在路上聊了起来。弗朗西斯说哥哥觉得刚才那所房子挺好您为什么不满意呢？客户说好是很好的啊，但老房子年纪大了毛病也就多起来了，一开始看不出，住久了供水供电地砖墙缝的问题就来了，挨不得碰不得……不修不行啊。

“那么您是倾向于新一些的房子。”

“也不能这么说吧，只是图个方便——毕竟‘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啊。”客户说，

“一面要拼命上班挣钱，一面又要随时留意家里可能出问题——那也太辛苦啦！”

后续那套也在电梯井旁边，但厨卫室厅是隔开的。老板纠结了一阵还是不满意，他们又换了几家。中午随意在路边的面包店吃了一些，客户开始回电话并算起账，拎着的保温杯拿起又放下，气氛也因此变得经济起来。背过身，弗朗西斯看到街角有家炸鱼薯条，掏出手机没有任何消息——另一个人不喜欢别人在工作的时候打搅他，尽管弗朗西斯经常这么做。他发了一段简讯过去，意外地收到了回复，呃……就是语气不太好罢了。

“您现在住什么地方，可以说说么？”

“诶，我么？”

弗朗西斯收起手机，

“和您刚才看到的差不多，但没有那么大，地板踏上去会有声音，除了卫浴一眼能把整间公寓看穿——所以我们自己隔了一个卧室……”

“喔喔，结婚啦。”

说出口老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笑了笑打开保温杯喝茶。弗朗西斯倒有些习惯了，之前也接待过一些中国来的客户，聊着聊着就容易被问及隐私……文化差异么？

“还没呢。”

转了转中指上的戒指，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值点钱的东西……还是去二手市场淘的。

“想换套好点儿的房子。”

“您很中意刚才那套？”

“算是吧。”

“那为什么还介绍给我？自己留着多好啊。”

弗朗西斯没答话，前去买了两份炸鱼薯条。

“我们接着看吧。”

再次踏上地铁前，他们礼貌地告了别。

地铁没继续让弗朗反胃，也许是因为幽灵没有感觉……他心底对这次交易没底，虽然对方说晚上会给他回复，但也有可能全部回绝一套不留——那样一整天就打水漂了。

走之前弗朗西斯才知道原来客户并不是大老板，只是刚拿到工作签证的一个普通外国人——看来也不是所有中国人都很有钱……据餐馆老板自己说曾在法／国勤工俭学过，还想在这边多做几年再回国，传播饮食文化——

“说到底传过来的还是本土化了。”

握手时老板说，给了弗朗西斯一张地址，并介绍餐馆包外卖，

“虽然贵国的饮食也很丰富……有机会去中国玩啊，我请你们吃地道的中国菜！”

“好啊。”

虽然有些失落，弗朗西斯还是祝他今天愉快。

他很好，但是他也没有钱。

“怎么没精打采的？交易失败了？”

回家时下起了小雨，弗朗西斯没有带伞，就这么走回来，到家看见爱人的外套扔在沙发上，人躺在面池下换管道，为了不把衬衫弄脏所以换了件家常的，污渍滴上去也看不出，啊，朋克——香水已荡然无存，他走过去把落在地上的金丝眼镜捡起来，看着有点斯文败类的意思。

“没，也不算吧。”弗朗西斯戴上它说，

“小亚瑟又没看见我……怎么知道哥哥失败了？”

“你身上的霉味进门就能闻到。”

你确定那不是下水管的味道么——

“你今天如何。”

“我？”

那张脸短暂地从池下露出来，面色顿了顿，

“那还用说——就是这位有点难缠……”

“大客户？”他疑心自己是和爱人的客户记混了……

“嗯。所以比往常多费了一些口水，不过最后当然搞定了嘿嘿……喂——”

光裸的脚踝触到裤脚，亚瑟挑眉道，

“你湿透了。”

“没什么……我去给你烫外套。”

取下眼镜，弗朗西斯转身去客厅，

“毕竟骑士先生明天还要养我呢。”

“你到底怎么了？受刺激了？”

从池下钻出来，亚瑟勉强用余光扣好了水管。把客厅里无精打采给熨斗灌水的人看了看，他咬着嘴唇道，

“把今天客户的电话给我。”

“没有。那位先生还答应哥哥以后有免费夜宵吃呢。”

“是么？”

“是呀。”

说完他又不说话了，急得旁人抓耳挠腮，

“虽然多费了一些功夫，但是他很慷慨，小费给得很足……”

亚瑟小声说，拿胳膊肘撞了撞他，

“也许下个月我们就可以搬进你喜欢的那所房子了。或者明天你愿意去选一套白西装，也是能够的……”

“我突然不想要啦。”

“为什么？！”

看了看他，弗朗西斯让指尖穿过硬质的金发，又如抚摸小猫头颅发出的呼噜声——在阴影和绿瞳的不解中他微笑道，

“现在我只想要一台挂烫机……和一点魔法。”

在娃娃脸左右各亲了一下，他又用食指点了一个吻落在惊讶的眉毛上抹去了一些污渍。一条简讯传进来，弗朗西斯打开手机，屏幕的光映出微笑的脸，

“或许我还会愿意回来时继续修下水道……不过现在让我们去楼下餐馆坐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