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能
「……我一段时间只能深爱一个人,一件东西,并常常为此感到羞愧。我总认为太爱一个人是不好的,末了我会发现我爱的不是他,只是我自己。」
「我没有爱人的能力……」
病房。
床边的男人面庞温和清秀,和来换输液瓶的护士打过招呼,从怀中取出一支笔。点滴静响,仪表显示一切正常。病床上的男孩依旧没有醒来。这些天护士只见过这一个人在他身边悉心照顾,遂以为是男孩的亲人。
她走之后男人从大衣内取出一只厚线装本,被封面浮世绘层层暗海汹涌染蓝了掌心。
轻轻说了句“对不起”,他翻了开来。
扉页便是那样一句话。
王耀是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走入本田的世界的。
他只是学校的特聘讲师,在外另有公司经营,每周来上三次课,对文学院的事情并不了解——文学院。印象中那里的学生理想又天真,带着种宝贵的不谙世事的单纯。同样的事物,学艺术的人看作生命,不学艺术的人便觉得非常愚蠢且“不至于”。而王耀恰好是个搞经济的,虽然他少时也有过「文学理想」,终究选择了务实。
所以少有学艺术的学生选他的课。
今年有一个,因此王耀很快注意到了花名册上特殊的三个字。
不过他先也未曾留意罢了。
“教授。”
茶水间背光。那是王耀第一次注意到他,暮春尽头站着一个面貌清秀的,略显阴暗的男孩子。齐刘海遮住了刻意隐藏情绪的瞳孔,有时让他觉得那是一片不同表面的海,影下藏着波涛暗礁,有时觉得仅是林中无风而已。男孩好像不怎么爱说话,王耀见他身后也没有朋友。
“您好,在下,我是本田……有几个问题可以请教一下您吗?”
一张名片递过来——王耀不知道当代青年中还兴递名片的,再说他也想不出拿一个学生的名片有什么用,还是微笑接受了。那张单薄的脸上泛起一丝罕见的红,幻觉。王耀拧紧杯盖,焊死了往外冲撞的热度。
“太好了,问吧。唉我知道你们下课都很忙,还怕讲太快听不懂,终于等到个来交流的人啦!”
“不是的,我……”
他轻声说了什么,他没有听到。
后来王教授渐渐发现本田学起来特别吃力,他数学不好,简直一塌糊涂,对公式之类的东西完全不能理解——王耀怀疑他高中究竟有没有好好上过数学课,还好自己是个有耐心的人,一遍又一遍地讲解总算能托起这个文学系的孩子摸到门槛。此时本田总会露出舒心的笑。虽然这并不能帮助王教授理解对男孩来说有什么用,经济学与其本行相去甚远,而本田似乎也没有转行的意思。
这样的交流还是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某天王教授微笑道“没关系的,如果只是想说话,你可以跟我交流文学上的话题。”
本田的脸在那一天确实地红了,唯一一次。
「原来他早就猜透了我的心思……也难怪,我们之间始终是有距离的……
或者这才是美存在的原因吧。」
一条河。
后来王耀无数次地想,那一条河——它是什么,它真的存在么?那个学期以后本田就没选他的课了,也许对他来说终究太辛苦吧,“浅尝辄止”就够了,是这样么?王耀没问,从那时开始他能无数次在校园中偶遇本田,有时还能一起吃饭,渐渐熟络起来。其实对这个孩子他有太多不了解却没觉察,直到那天走进空旷的公寓方才意识到——那张名片还收在靠近心脏的地方。
本田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尽管常掩埋于秋草蛩蛩无人能懂。王耀听说日语有很多诗意的词也常向他讨教,「蝉时雨」「空蝉」「雪化粧」之类,本田每次也像他一样耐心解释。两国到底文化相近,随着交流越多有些只能心领神会的意境却能互通灵犀,很难使人不产生亲切感。但两人从未提及任何有关「爱」的字眼,据本田说日语中这个字会给人轻浮之感,轻易说出的人也许明天就消失,“大概相当于说出来会死吧”。
“至于吗?”
男孩说是的,低头道,
“冒昧请教……如果日语是借月色示爱,那么中文表达我爱你是怎样呢?”
王耀语塞,勉强把到嘴边惊世骇俗的“我想和你困觉”咽了回去,
“……今天晚上我请客,一起去吃个饭?”
某个黄昏以前王耀经常收到本田给他写的信,另一种古老到被遗忘的交流方式——不过他也不确定那究竟是“信”还是“日记”,看起来只是普通地记叙春夏秋冬,在无穷的四季变换中镌刻永恒,借此诉说对世界的爱。或许这个从邻国来的男孩子大概混淆了书信的概念,又或者受私小说的影响太深自己也分不清。
而且本田从未向他询问过回信的事。
事实上王耀也确实一封未回,只有在下一次谈话中会简短地分享几句,并疑惑这样也能满足么?就连他都会期望更深层次的。
可惜并没有。
是觉得太麻烦了么?
那么只是短暂的「迷恋」而已吧。
秋天到来,就会结束的。
「我也曾这样期望,只是如此而已……但渐渐地,我发现事情开始再度往熟悉的轨道上靠……我想我应该停止了。」
没有回音……
也哪里都能碰见他。
渐渐这范围不再限于校园。
王耀喜欢听这孩子说话,透着少年特有的老成却让他想起年轻的悸动。他是个讲求效率的人出生在讲求效率的家庭,而且终将走在务实至圣的路上。本田却能使他暂时忘却现实,有时不禁使王耀思考他的喜欢难道一开始就基于逃避么?男孩的清冽孤独宛若他赠的故乡的酒,不熏人自醉。山雾弥漫生出一点没有方向的自由,还是人生本是这样的旷野?没有目标也没有提醒,不知会遇见谁也不知会被谁遇见。
风吹过空旷的房间,他在夕阳尽头发现了这本日记——被时光掩埋的真实,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赤金染红深蓝,鸿溟之下是否也能有阳光清透?
沧浪漫过掌心,王耀郑重地拾起来。
那时的相见算是约会么?
因为并没有其他学生和本田一起,一直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正常得不能更正常的地方,操场,食堂,图书馆……如果不是的话,何以花那样多的时间和一个无关的人在一起呢?
学校是禁止师生交往的。
但王耀不算正式编制。
本田是。
可他的世界似乎除了王耀没人进来。
无人关心,无人知晓。人与人之外的荒原上野芳缤纷,自在开且落。
有什么事情酿成以前,王耀就在下一个学年辞退了这份工作。他终究想起还有其他不得不做的事,本以为就这样断了联系。
然而……
“先生。”
辞职后相遇是在相亲回家的路上。
他怀疑本田跟踪过他,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来源于他从男孩瞳孔中发现的澎湃。某天王经理陪客户去会所洽谈,在那里他似乎察觉到了某双狐一样的眼睛,倏而人群变作森林,镭射光是弥漫的林中雾,他迷了路,等待白狐的指引——那双眼睛温润困惑,雾气之下又藏着点侵略性的情欲。很有意思的一双眼睛。他曾因勘破所以想逃,现在他想起了他,带着一点跃跃欲试的冲动。
但男孩终究没有出现。
出现的是家里的电话,老问题,问他有对象没有。啊对,虽然老王是个讲效率的人,但在人生大事上他打了盹。潜意识作用吧。他还没什么一辈子要跟一个人绑在一起的觉悟,所以不想害人害己。
没有。
没有就安排得明明白白,去就行了。
……好吧。
懒于反抗。几天后他去了——反正结果都一样不是么。除了不会预约的程咬金。
夕阳给帘幕剪了不少花边。这次来相亲的对象实际还有点意思,王耀切着冷盘想,可惜晚了一步。他遇见了更有意思的人,虽不讲先来后到,可他已经出现在他的世界中尚未消失,现在他愿意试一试了。为什么害怕呢?难道讲求务实让他丧失爱的能力么?
尽地主之谊,晚饭后他还是送人家回去,尽管都知道到此为止了。
有人则不这么想。
“先生。”
男孩出现的一刹王耀能感到他背后凛冽的肃杀,仿佛受威胁的妖狐终于跃出丛林,愤怒在黑瞳中翻江倒海吞噬山河——一瞬罢了,但仅仅是那一瞬,王耀和他的同伴也被吓住了。
「彼誰時」,他想起他教过的这个词,要警惕非人之物,人与人之间相互见不得彼此。
“您……”
男孩最终垂下头。王耀赶紧打招呼替他打圆场,
“啊,这是我以前的学生。”
哦。学生。对方说,然后找个借口先走了。恐怕敏锐的人都能察觉那种感情绝非存在于正常的师生之间。
于是又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桥下淌过寂静混沌的河水。王耀走过去才发现男孩实际上在颤抖,而且非常厉害。
“你怎么啦?”
他说,尽量使自己显得平静。
“我送你回学校吧。”
“……好。”
后来他才知道他并不住在学校。他对他实际上一无所知。
随波逐流和执着相求,究竟哪一个更愚蠢?
「黄昏那一次冲动着实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也许是受了逢魔时的影响吧。我意识到我失态了……我才是那个不该出现的人。」
“老师,我想问您!”
走到宿舍楼下的阴影时他突然抓住他的手,未有过的炽热,似春虫收到生的召唤破卵而出,仔细听还能听见沙沙作响。
“我的身体究竟是属于我的,还是属于别人的?”
“当,当然是你的啊……”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对它做任何事?”
“是这样没错——”
“那么「心」呢?”
“心和身体难道不是一起么?”
王耀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勉强正色道“但也别做傻事。”
傻事?可什么是傻事——
「喜欢一个人是我做过的最傻的事。」
树叶摇落,新学年已经开始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虫声切嚓,王耀觉出他没什么可说的了想转身告辞,还是晚了一步。
“我也能请您吃顿饭么?”
那双瞳孔中倒映出自己……懵懂好奇,侵略性的情欲慑人心魄。
“现在可以吗?”
那个晚上的记忆他已经模糊了,他们好像又去喝了酒才爬到床上,或者就清醒得像醉了一样,人生有很多无逻辑的瞬间,潜意识操控人类在暗中冷笑。整个过程泛着一种原始的冲动,男孩总在咬他好像刻意想留下印痕,他也一样——这时他们不是师生,不是恋人,也不像会长久在一起的人,只是在荒原上相遇的野蛮,从这里开始诞生文明以及文明后面的事。他让他想起年少那些消失的选项和来不及出口的话,却始终只记得男孩皮肤上流淌着病态的白,还有一道道妖冶醒目的伤痕下跳动的青筋宛如噬骨虫。想象自己在上一具尸体可不是什么好感触,王耀没有缘由地看见男孩百年后的样子。据说一个日本的翻译家为英文中频繁出现的“我爱你”伤透脑筋,最终只能将女主角的话勉强译为“我死而无憾”。红只是初遇时引人入胜的一张网。他拥着他说我应该等你到毕业,男孩问您是认为这件事使在下和您的关系发生了质的改变,还是它仅仅是关系的一部分?
他不知怎样回答。
“……您爱过我么?”
爱吧。至少这一瞬间是爱的。须臾永恒,叫人来不及想起厌弃这回事——厌弃。如果会沉沦那么厌弃也是与生俱来的。他只是拥紧另一个人说明天把饭补上。
“您在四季深处。”男孩最终轻声说。
时间流淌。
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追逐戏码不应该上演,狗血,而且可以算出悲剧比率。人专注于一件事的时候很难顾及到其他。
所以我逃了——他替男孩接着写下去——因为我已经不堪重负。
上文写着:
「我不经允许就入侵先生的世界,这样不知疲倦地纠缠别人,也许终有悲剧的结局也是自找的吧。没有爱人能力的我清楚地知道对先生的迷恋只是出于色相以及家庭情感的缺失……对己身的狂热,我没有自觉会给别人带来沉重的负担,这样的我的自怜自艾却从没停止过,真是羞耻啊……
我不知廉耻地庆幸他不知道我的过去,不知道我曾渴望他,跟踪他的事实……我期待回应,期待他也能走近我,了解我,但越走近他越发现这只是无谓的妄想。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跨越所知界限是那样难,只有在童话中才能实现吧。那些公式和数据使我迷惑,而我的愚笨总有一天会磨灭他的忍耐……我却依旧迷恋他对我展现的那一点不问结果,不求回报的耐心,在忙碌芜杂的人世多么奢侈。我迷恋过没有答案的人,终于因沉重无聊而收场。这次我想在先生心中留下最好的一面便消失,使他对我的印象来不及腐化堕落。直到那天听到他的电话使我不得不面对现实……
害怕向先生展现真实的我不想失去他。
除了做自私丑陋的破坏者没有第二条路。
但倘若如我所愿就让我爱的人不得自由……神啊,可以请求您消弭他在我眼中的光环么?我恐惧着到了最后,我在那光环中看到的不是他……」
筑起高墙不希望它融化,因为清楚地知道涌出的东西并不那样清澈纯粹,其下掩埋着腐臭泥沙,像人终将消弭的肉体。
清冽是假,混沌为真。
那又如何?
“我情愿接受……”
他接着下文写道,
「但还是想热爱这世界。
虽然知道它的冷漠残酷,还是想哪怕绝望地挣扎在这红尘……无能微鄙的我愿留下,因为在这一望无垠的荒野上,还有我爱的四季轮回。」
——如期而至,相濡以沫。
「我是如此地热爱他。」
以至于忘了自己本就是他的一部分。
之所以是理想……
难道不是连理想的真实也一并接受么?
他低头在苍白的唇彩上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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