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一笑

#龙和草

极东之滨有一株草。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每日在狂风暴雨中生存。

他旁边住着一条龙，从草诞生那天起就兴云布雨，威慑四方，因而草一直生活在其阴影中。他一定看不见我吧，草想，毕竟我太小了，朝不保夕，龙却长命百岁，他一觉醒来说不准见到的已是在下的子子孙孙了。

可是草活了下来，并因雨露浇灌对龙渐生情愫，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交流，却因一句“日落之地的龙先生”，使得龙颜大怒很久没理他。草不明白，他生在东方之滨日出之下，难道自己还说错了么？

毕竟他能看到的世界就这么大。

龙依旧行云降雨，每日早出晚归，收育财宝数不胜数。草还是他的邻居，在原地远望其辉心中羡慕。一日龙说你跟别人学的是什么玩意，还不如跟着我学。草奇怪，可在下是草，怎么能跟您学呢？龙说无妨，只要诚心向学包教包会。授了他一套法子。草剔除了其中认为不适合草的部分，学得很像。

于是草问龙终有一日我也会像您一样么？龙没有回答。片刻后草也觉得这问题过于幼稚，便问在龙看来自己有何优点。龙想了想评价道“命够硬”。草很失落——事实描述并不能算作优点。他怎知这在龙看来已经十分难得了，毕竟龙见过太多命不够硬的。恰巧一阵东风过带来人间初春的气息，草不仅心醉道在下听说神明都可化为人身，您是否也可以？龙说这有何难。于是乘风化作翩翩模样。瞻彼淇澳，绿竹猗猗。

原来龙是可以变成少年的啊。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这在草心中刻下了永远的印迹，他注视其默默地想如果自己也变作人，会是什么样子呢？

这时少年从袖中掬出一捧水，盈在草叶身上。芳菲菲其弥彰。

至于龙为什么要教他这样一株不相干的存在，乃至私相授受呢？雨洗涓净仿佛泪珠，草想大概是因为孤独吧。

不过后来草差不多忘了这事，并认为自己常年生活在仙境中大约也沾了仙气，神风庇佑草身不死。再说龙叫人训了一顿拽着往西去了。从此草有点看不起他。龙回来时他也长大了，枝叶经常扫到龙爪搅得其难以安睡，某日终于忍无可忍给草剪了一回枝。草不敢惹他了。只敢在夜深人静借助风的力量时碰一碰龙尾巴。没有回音。

孤独时草想起龙跟他说过龙在最开始也并非上仙，是龙的先祖通过不断拼搏累积出来的地位。龙从血火征战中诞生，初时饱受风的困扰小心看人脸色，及至崛起，及至天下。后来草不以为意对他说原来您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龙愣住了，苦笑道时无穷尽也，俗世大家尚富不过三代，谁能保证自己永远盛极不败？

草学到了什么？

时间自有答案。

再后来一阵罡风吹来了别的奇珍异兽，整个东境皆动荡不安。龙被迫从梦中苏醒，被人烧了鳞甲又砍了龙角，列强甚至要削他四肢将其变成蛇，终因相互争执不下龙才侥幸逃过一劫，至此元气大伤，只得残喘。这时草亦受强风过境，拼命抓住地心才不致被吹走。他又重新感到自己是棵草了——不过他只是株植物，身上也榨取不出什么，要抛弃过往枯枝败叶也比经络复杂的庞然大物容易得多，很快草就彻底苏醒并有了新的崇敬对象，龙教的一切自然弃之尘埃了，而且以在人心中尚不如断爪去鳞的龙为耻，并在诸人强烧龙宫时堂而皇之地趁火打劫。

风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情的，今天朝东明天朝西，此消彼长。草长得很快，可是日子也不好过。他灵敏好学想变成树，到底资历尚浅底气不足，和人沆瀣一气使别家的风也过给了他，身体柔弱心中却日益膨胀。龙元气大伤后短时间难以恢复。趁着诸人自扫门前雪暂对远东鞭长莫及，草便把目光重新投向了龙，那有多少奇珍异宝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说不准这次能助己成树，枝繁叶茂荫蔽整个东方就像当年每一片云雨皆有龙影一样。

你做什么？龙见到他并不奇怪，两方对峙多年，火线一触即发是迟早的事。而且他最清楚不过这已不是当年那棵小草了——

有一个问题，还想请教您……

草说话时叶身已做利刃，化为千丈岩，

烦请不吝赐教。

这场战争打了很久。

但是龙尚且可以耗，草却耗不起。初始他以为可以凭借藤扫很快绞死龙，哪知希望落了空反而自己越来越吃力，于是采取了一些非常措施，不料却招来了鹰。鹰不是吃素的。无论鹰爪之下有无冤魂，神风终是没有来。

草败了，却不会把龙也记进胜者，他忘了一定是自己先耗死在龙跟前。总之不甘心。

总之这结束了，账还没完。

龙变成了红龙，重新开始韬光养晦；草寄养在别家，自有别的雨露恩泽，偶尔拨一拨龙的逆鳞。龙也吹吹鼻息震慑一下。过往芬芳皆被压进书中成了历史，当世之人，谁也不记得当年九月初三月似弓的时候，仙河之滨有一个少年曾为灵草浇灌的往事了，露似新泪，中心如醉。一者问在下是否终有一日也能成人，另一者答有趣，我听闻变作人有很多无奈和身不由己，你还要变作人么？

大约到这里也还没结束的——

彼时彼刻两者还是邻居，隔着水滨相望，时无穷尽，倘若世界能够重新舒展，新的路途也当从另一个开始书写。